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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童年之门（第1页）

２２

我想，作为画家，z的生命应该开始于他九岁时的一天下午，近似于我所经历过的那样一个冬天的下午。开始于一gen括在瓷瓶中的羽。一gen大鸟的羽，的，素雅，蓬bo，仪态潇洒。开始于融雪的时节，一个寒冷的周末。开始于对一座美丽的楼房的神往，和走其中时的惊讶。开始于那美丽楼房中一间宽绰得甚至有些空旷的屋子，午后的太yang透过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碰到墙gen弯上去竖起来，墙壁是冬天空一般的浅蓝，yang光在那儿变成空蒙的绿，然后在即将消失的霎那变成淡淡的紫红。一切都开始于他此生此世头一回独自去找一个朋友，一个同他一般年龄的孩儿——一个也是九岁的人。

那是一座我们不曾进过的楼房。我们，我和Z或许还包括其他一些孩子，我们看着它建立起来，非常美丽，我们都曾想象它的內部。但在几十年前，那还是一种平民家的孩子所无从想象的內部。

在大片大片灰暗陈旧的房群中，小巷如网。积雪在路边收缩融化得丑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闲自得。空气新鲜，冬天的太yang非常远，空气清冽骨。独自一人穿过短短长长的窄巷，独自一人，走过矮矮的老房，两手揷进袖筒里，不时焐一焐冻疼的耳朵再把手揷进袖筒里。东拐西弯绕来绕去，仍是绵延不断的窄巷和老房，怀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儿，正要怀疑正在怀疑，豁然目一座桔的楼房那就是它，不，但很大，灿烂如同一缕晚晴的夕yang。一座美丽而出乎意料的房子，九岁那年我几乎mi2失其中。我以为进了楼门就会找到一条笔直的道甬，就能看见排列两侧的所有房间，但是不，那儿道甬出没曲回，厅室琳琅mi2布，空间傲慢而奇异地分割。处处都是那么幽雅、凝重，静谧中透着贵的神秘，使人不由得放慢脚步屏住呼昅。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门，所到之处都是关闭着的门，有时候四周都是门有七八个门有数不清的门，门上也没有窗，我好像走进那个残酷的游戏中去了，（来呀试一试，看看哪个门里是美哪个门里是猛虎）。拉开一个门，里面全是服，一排排一层层全是男人的领带和大，全是人的长裙和鞋，淡淡的樟脑味。推开一个门，四壁贴満了淡绿的瓷砖，透明的帷幔后面有一张chuang，以为是chuang但不是，幽暗中旋起一股微香，是一只也是淡绿的浴盆。推开另一个门，里面靠墙站了一圈矮柜，玻璃的柜门里全是艺术品：麦秸做的小房子呀，石头刻的不穿服的人呀，铜的或者玻璃的瓶子呀，木头雕的人头像呀…更多的东西叫不出名字。退出来，再推开一个门，里面有一只猫有一万本书，一只酣睡的猫，和一排排书架上排列井然的一万本书。另一个门里又有两个门，有一道淡薄而明亮的光线，有一盆又安静又热烈的花。花旁的门里传出缓缓的钢琴声，敲了敲，没人应，推一推，开了，好大的地方！在一座座沙发的那面，在平坦宽阔的地毯尽端，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端坐的背影，问她，她什么也不回答，她什么也没听见，她只侧了一下头，散开的长发和散开的琴声遮住了她的脸。不敢再问，退步出来，站在那儿不敢动，站在门旁不知所措，惊诧惊奇惊恐或许还有自惭形秽，便永远都记住了那个地方。但那个地方，在长久的记忆里变幻不住甚至似有若无，唯那惊诧惊奇惊恐和自惭形秽真真确确长久地留在印象里。画家z必定也是这样，他必定也记住了那样的情景，并在未来把那些门那些窗那些刻花的墙壁那只悠闲的猫和那盆热烈的花，随意颠倒扭曲jiao错地展示在他的画布上，就像那琴声的自在与陌生。（那是他画了上百幅之后仍然不能満意的一幅。几十年后我将看到它，并将因此回想起他和我都可能有的一种经历…）如果连出去的门也找不到了，如果又已经九岁又已经不能轻易啼哭，我只好沿着曲折的道甬走，推开一座座关闭的门我要回家。总能听见隐约的钢琴曲，走出一道又一道门，我要回家。走出一道又一道门忘记了要找的孩，一心只要回家。最后走进了那间屋子——写作之夜，仿佛我也跟随着Z走进过那间屋子。

Z九岁时走进了那间屋子，看见了那gen大鸟的羽。逆光的窗棂呈浅灰，每一块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雾和冰凌的光芒。没有人，其他什么都没有，唯那只揷了一gen羽的瓷瓶，以及安放了那瓷瓶的原木的方台。这可能仅仅是Z多年之后的印象。经历了岁月的剥蚀，那印象已不断地有所改变。在画家z不知所终的一生中，将无数次试图把那早年的印象画下来，那时他才会发现要把握住那一瞬间的感觉是多么渺茫。没有人，唯独这一个房门敞开着，隐隐的琴声不住地传来，他走进去，以一支梦幻曲般的节奏。除了那个方台那个瓷瓶那gen的大鸟的羽，什么也没有，屋里宽阔甚至空旷，他走过去，以一个孩子天赋的觉像是辨认出了什么。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指引，所有的房门都关着唯此一扇悠悠地敞开着，Z以一个画家命定的觉，发现了満屋冬光芒中那gen美丽孤傲的羽。它在窗旁的暗影里，洁无比，又大又长，上端坚ting峭耸，末端柔软飘逸，安闲却又动dang。迟早都要到来的艺术家的ji动引领着Z，慢慢走近或是瞬间就站在了它的近旁，如同久别，如同团聚，如同前世之缘，与它默然相对，忘记了是在哪儿，忘记了回家，忘记了胆怯，呆呆地望着那羽，望着它，呆愣着，一时间孤独得到了赞美，忧郁得到了尊崇，一个蕴蔵久远的旋律终于有了节拍。很可能，就在这时画家的前程已定。Z的小小影在那一刻夕yang的光照之中一动不动，仿佛聆听神谕的信徒。仿佛一切都被那羽的存在湮灭了，一切都黯然失无轻重，唯那羽的丝丝缕缕在优美而贵地轻舒漫卷挥洒飘扬，并将永远在他的生命中喧嚣sao动。

２３

倘若到此为止，O说过，结果可能会大不一样。

O在最后的两年里偶尔菗一支烟。烟雾在她面前飘摇，使我看不清她的脸。

就像那个绝妙的游戏，O说，你推开了这个门而没有推开那个门，要是你推开的不是这个门而是那个门，走进去，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O说：不，没人能知道不曾推开的门里会是什么，但从两个门会走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这两个世界永远不会相jiao。

她指的什么事？或者，指的是谁？

O故作超然地吹开眼前的烟缕，借机回避了我的目光。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心里有种近乎幸灾乐祸的快意：这是O第一次在谈到Z——那个mi2人的Z——时取了回避的态度。

２４

有一次我问O：Z最近在画什么？

O说：事实上，他一直都在画那个下午。

那gen羽？

不。是那个下午。Z一生一世真正想画的，只是那个寒冷的下午。

这有什么不同吗？

完全有可能，那个下午并不是到那gen羽为止。

２５

教师O，她相信以后的事更要紧，画家Z一定还在那儿遇到过什么。

遇到过什么？

想必和那羽一样，让他终生都无法摆脫的事。

什么事？嗯？哪一类的事？

除了Z，没人知道。

可你注意到了没有？Z到那儿去是为了找一个孩儿。

是呀是呀，可他此后再没提起过这件事。

２６

可能是一个漂亮的孩儿。她以她的漂亮常常进一个男孩儿的梦中。如果有一天男孩儿画了一幅画，大人们都夸奖他画得好，如果有一天他画了一匹奔跑的马他相信那是一匹真正的马，他就忽然有了一个ji动不已的愿望：让那梦中的孩儿为之惊讶，先是惊讶地看着那匹马，然后那惊讶的目光慢慢抬起来，对着他。那便是男孩儿最初的ji情。不再总是他惊讶地看着那孩儿——这件事说不定也可以颠倒过来，那便是男孩儿最初去追寻了梦想的时刻。他把那梦想蔵在他自己也不曾发现的地方，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启程…

也可能那孩儿并不漂亮。并不是因为漂亮。仅仅是因为她的声音，她唱的一支歌，她唱那支歌时了泪，和她唱那歌时没能控制的感情。那声音从个夏夜空静的舞台灯光中一直进了男孩儿不分昼夜的梦里去。如果是这样。如果他就总在想象那清朗的声音居住的地方，如果对那个地方的想象伴着默默寡huan而迭出不穷，如果那个地方竟逐变得神奇变得深莫测，如果连那儿的邻居也成为世上最值得羡慕的人，那便是男孩儿心里的第一场sao动。他懵懂不知那sao动的由来，但每一个清晨到每一个昏，子都变得不再像以往，便是那个男孩儿梦途攸关的起点。总归是要有这一个起点，也可能碰巧就在融雪的季节…

但也许是其他原因。可以是任何原因。倘那季节来临，男孩儿幻想联翩会经任何途径梦。比如那孩儿的快乐和开朗，或者是她亲的温文尔雅。比如那孩儿举止谈吐的脫俗，或者仅仅是她所居住的那个地方意味着神秘或贵。比如说那孩儿的勇敢和正义，她曾在男孩儿受人骂和嘲笑的时候护卫过他的尊严，或者仅仅以目光表明她与他站在一起。比如说，那孩儿细腻而固执的同情心，她曾在男孩儿因为什么事而不敢回家的时候陪他一路回家。比如，那孩儿天赋的异xing魁力，她以简单而坚决的命令便使蛮傲的男孩儿不敢妄为。所有这些，还不止这些，都可能掀起男孩儿势必要到来的sao动，使那个男孩儿在一个寒冷的下午出发，去证实他的梦想。

画家Z梦想着的那个孩儿是谁呢？

画家Z动去找那个孩儿的情景，很像是我曾有过的一次经历。他曾经去找的那个孩儿，和我曾经去找过的一个孩儿，在写作之夜混淆不清。

Z抑或我，那样的时节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九岁，似乎是太早了。

九岁的男孩儿以一个小小的计谋作为出发的理由，以一个幼稚的借口开始他的男人生涯。灰矮无边的老房群中小巷如网，有一座美丽而幽静的房子。那是应出乎意料的房子，我有点儿怕。那一片空dang的沉重，我有点儿怕。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雅与陌生，我有点儿自惭形秽我想回家。出没无常的走廊不知道都通向哪儿，数不清的门，数不清的关闭着的门，厅室层叠空间奇异地分割，厚重的屋顶和墙壁阻断了声音呑没了声音，让人不敢说话。那个孩儿，但是那个也是九岁的孩儿她不以为然，她叽哩嘎啦地又说又笑，在前面蹦跳着引领着我（或者也是这样引领着Z）走。

来呀

到我房间去

走哇Z

来吧

“哈！你怎么给来了？”她快乐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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