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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第1页）

１９７３年的舂天十分料峭地开始了。卢小龙和沈丽在游人稀少的颐和园里走着，今天是沈丽的生，天气yin霾，两个人没有游出一点好兴致。卢小龙觉得眼前的舂天不yin不yang，令人心情沉闷，他看着还没有解冻的昆明湖，心中生出莫名的烦闷。他们沿着清静的东湖岸向南走，渐渐到了十七孔桥。站在桥上倚着石栏杆，吹着寒风，看着惨淡的冰湖，寻找着话题。

回京北整整一年多了，没有任何大命能让卢小龙参与，报纸上又出现了巩固文化大命成果的声音，他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京北在他眼里成了无影无踪的城市，所有的人都装在各自的格子里，他像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没有去处。去年冬天曾经活跃过一阵的政治沙龙早已烟消云散，人人都在接受着既成事实，一切谈阔论都成为奢侈。他边的人群也越来越少，甚至可以用“寥若晨星”来形容，卢小龙发现，他已是一个没头苍蝇了，开始感受到百无聊赖的苦闷。现在，他只能靠亲每个月寄钱过活，有时甚至还要接受沈丽的施舍。在没有了事业之后，他像无家可归的老鼠一样有些慌张了，然而，他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慌张，总相信自己能在平庸中发现有声有的作为来，他说：“这一年过得真快。”

沈丽转过头看了看他，说：“是，一年比一年过得快。”卢小龙问：“过去你觉得过得慢吗？”

沈丽说：“六六年、六七年文化大命头两年就觉得过得很慢。”卢小龙勾起了几年前的往事，思路有些恍惚。这样的谈话气氛有点度如年，便振作地说道：“我对每一年都不后悔。”

沈丽问：“对这两年呢？”卢小龙说：“七一年我了一年，搞了社会调查。七二年一年我缩在京北没成什么事，但我读了不少书。”沈丽说：“不过，你后来也读不下去了。”

卢小龙觉得这话说到了自己的痛处，稍有点恼，他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沈丽将体转过来，侧靠着石栏杆，正对着卢小龙说道：“别这样漂着了，还是想办法安排一下自己吧。”卢小龙说：“安排什么？”沈丽说：“知青不都回城了吗？你也想办法回城，找个工作再说。”卢小龙说：“我不喜huan别人催我。”沈丽说：“不是催你，是劝你，人还是务实一些好。”卢小龙说：“我从来就是一个务实的人。”沈丽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那你现在更应该务实一点。”卢小龙声音了起来，说：“我务实，只是和有些人务得不一样。”

沈丽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你不要那么脆弱，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卢小龙挥着手说道：“你总不能让我和你们那位沈夏一样务实吧。”沈丽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沈夏那样务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卢小龙ji烈地说道：“我永远不会那样务实，太庸俗了。”沈丽垂下眼，自嘲地淡淡一笑，说：“你犯不着这样ji动，我这是为你着想。今天是给我过生，你不该对我这样盛气凌人。”卢小龙看着沈丽一时说不上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放平了口气说道：“我现在是比较脆弱，所以对你刚才的话反应过ji。”沈丽捋了一下头发，说道：“过ji一点我无所谓，可是你不能天天这样。”卢小龙说：“我怎么天天这样了？”沈丽又怕ji了对方，尽量委婉地说：“你现在经常是这样，你自己不觉得。”卢小龙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愿意光混饭吃。”沈丽说：“这我知道，可你也得实际点，现在的社会已经不需要你腾折了。”卢小龙眯起眼看着远处万寿山的长廊，说：“也不见得。”沈丽说：“不谈这个话题了。”

早舂的昆明湖大多还结着冰，有些地方绿dang漾，不过是因为的原因，贴着岸边，还是大块大块的冰层覆盖着，冰块划着深刻的裂feng，勾画出奇怪的几何图形，寒气一阵阵bi上来，提醒着游人舂天只是名义上开始了，冬天还在统治着一切。两个人沿着十七孔桥往前走，一个很平缓的拱形桥像长虹一样将他们送到了湖中小岛上，寒冷的包围中，小岛显得十分冷落，大大小小的房子，曲曲折折的石阶路，被他们散漫地走过着。卢小龙极力使自己表现出游兴，东张西望着，不时做点评论：“说这是龙王庙，也看不出龙王庙的规模来。”沈丽也有着共同维持好气氛的责任，她用明快一些的面孔看着一个个小院落，把过去与亲一起来时听到过的建筑学的评价重复了几句。卢小龙显得兴地说道：“你这是不是从旅游图上背下来的？”沈丽淡淡地一笑，说：“这是从我亲那儿听来的。”卢小龙随口问道：“你跟你亲什么时候来过这里？”沈丽说：“前几年就来过，就是你下乡头一年。”

卢小龙说：“从公园门口走到这里也不近哪，你亲腿又不好，走这么远。”沈丽说：“我们是划船过来的，把船停在岛边了，然后上来转了一圈。”卢小龙疑惑地看看沈丽，说：“那谁搀着你亲上岛哇？”沈丽说：“我呀。”卢小龙又问：“谁看着船呀？”沈丽一下有些脸红了，眼前浮现出那年舂天划船的情景，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沈夏。”卢小龙脸一下有些yin暗，勉強撑起来的游兴又受到破坏。

当心情不好时，冷落的小岛尤其显得寡淡无味了。两个人都在竭力维持一个还算亲热的气氛，但实际上，他们在时起时伏的台阶路上缭绕时，已经觉出今天的游览是失败的。

他们在岛边站住了，湖对岸就是松柏簇拥起来的万寿山佛香阁。卢小龙看了一会儿，说道：“颐和园是个十分庸俗无聊的地方。”沈丽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卢小龙又挥手指了一下，说：“挖出一个湖，堆出一个山，盖几个亭子，国中古代就会这一套，然后，供慈禧太后坐着轿子在里边转一圈，把建造海军要用的银子全扔在这儿了。”沈丽仍然一言不发。

卢小龙转眼看着一条石栏杆护送的石台阶路贴着岸边陡陡地伸向面，他说：“你们是从这儿登岸的吧？”沈丽瞄了一眼石台阶路，说：“可能是吧。”卢小龙満心不自在地想着沈夏如何将一家三口逐个搀上岸的情景，但他没再说什么，对着开阔的湖面，拣起别的话题说道：“我真要找个班上，还要先回刘堡，我的户口还在那里，要离开农村去城市、去工厂，还要通过大队公社的推荐和批准，这让我比较犯难，你知道我和那儿的关系，他们绝不会善待我的，推荐谁也不会推荐我，放谁走也不会放我走。”沈丽说：“你亲不是到山西了吗？你不会托他帮帮忙？”卢小龙说：“我最不愿意走我亲的后门。”沈丽没再说话，卢小龙看了一下沈丽，说：“你不要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沈丽为难地笑了一下，说：“什么样的目光？”卢小龙说：“同情的目光。”沈丽说：“你怎么又感呢？”卢小龙说：“我没有感。”沈丽说：“你这样得我胆战心惊的，话也不敢说，也不敢看你，你不该这么脆弱。”卢小龙说：“我一点都不脆弱。”沈丽叹了口气，说：“咱们回去吧，这样太难受了。”

卢小龙固执地站住不动，说道：“要走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站一会儿。”沈丽看着卢小龙，他穿着短棉袄，外面罩着一件洗得发的灰蓝中山装，领子歪皱着。她伸手将领子抚平，说道：“走吧，你一个人站在这儿什么？你不应该动不动就不兴。”卢小龙端出一股与寒冷天气相适应的固执，说：“我没生气，我只想一个人好好想点事。”沈丽又伸手理了一下卢小龙的领，说：“你如果不走，我可要走了。”卢小龙说：“你本来就想走。”

沈丽说：“你怎么这样说话？真让人受不了。”卢小龙一下转过脸，冲沈丽大声说道：“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你趁早躲开，你不要在我这儿尽义务，你痛痛快快地离开，用不着有什么不安。”沈丽气得脸有些变，她垂下眼忍了一会儿，说道：“我没有什么不安的，我只是不愿意看你这样。”卢小龙说：“你不愿看，滚远一点。”沈丽看着卢小龙清起凸的额头上起的青筋，怜悯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那你一个人呆着吧，我走了。”她裹了裹呢子大，双手揷在大口袋里走了。卢小龙看着沈丽匆匆而去的背影，有些歇斯底里地嚷道：“你走你走，你快点走。”沈丽扭回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加快步子朝十七孔桥上走去。

卢小龙见沈丽匆匆走过弧形的十七孔桥，拐过来，沿着湖岸向北朝大门走去。他站在这个角度，沈丽只要扭过头就能看见，他便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沈丽，只要沈丽朝他这儿看，他就扭过头来，装作目视前方。然而，沈丽始终没有回头，消失在颐和园大门方向的楼阁亭院中。他一下觉得寂寞无聊，气也怈了，龙王岛像个儿童积木搭出来的呆板玩艺摆在这里，荒凉的气息在四面浮dang，风从湖面吹来，带来冰的寒气和腥味。他对自己叹了口气，拍了拍岛边冰冷的石栏杆，除了手的疼痛，并无别的意义。自己像百孔千疮的动物在荒岛上徘徊，最终只能无趣地离开小岛，沿着十七孔桥的弧度越走越，又沿着十七孔桥的弧度越走越低，最后来到湖岸。

他背对着公园大门的方向继续朝前走，偶尔遇见一两个游人，一个戴着瓜帽的老头背着手哼着小调在前面溜达，回过头，一对圆圆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一个人闲逛的资格似的，加快了步子。走了很远，一弯就到了昆明湖的南岸，又逶逶迤迤地绕了一大圈，到了昆明湖的西岸，这里就是所谓的“苏堤”模仿苏堤而建，一座座小石桥，一个个小亭子。苏堤一边护着昆明湖，另一边有一片没什么游人的湖面，这里荒凉一些，湖边长着一丛丛枯的芦苇和杂草，小树林疏密无当地笼罩着湖边的土地。沿着苏堤一直往前走，远远就能走到颐和园著名的石舫。

他不想走这条光明大道，便向西偏离，走到杂草芦苇铺垫着湖边的荒凉去处。远远的西山在yin霾的天空下有点像老年人的额头，地平线被它霸占了，也显出一派苍凉。脚底下的土而硬，遇到松的地方便蓬起粉末一样的土，一股股寒风从小树林吹过来，粉尘一样的土轻柔地在地面上推进着，加快步子就能躲开它，而后看着它扑到芦苇丛生的湖中，最后犹犹豫豫地跌落，弥漫消失在冰层覆盖的湖面上。他独自溜溜达达地闲转，像无心觅食的小田鼠东一眼西一眼地看着，在湖边找了一棵横着长的柳树坐下了。柳树贴着湖面平长了一截，再翘起来向上长，他坐在平的gen部看着脚下一丛丛枯的芦苇在解释去年秋天以来的历史。他心不在焉地揪着一gengen芦苇，芦苇在冰面的夹持中一gengen折断了，想到村里人用麦草编织草帽的活计，便来了心不在焉的兴致。他揪了更多的芦苇，将芦苇捏裂劈开，成为瘪瘪的一条条苇片，他坐在那里编织起来。太yang从yin霾中探出一点头，像个灯泡油头亮脑地照着他，他像个落荒岛的孤人一样，专心致志地进行着自己的劳动。当他眯起眼打量着手中的活计时，发现自己编成了一个耝糙的没有收边的草帽，边缘还都探着苇条。他拿在手中端详着，在头上戴了戴，又倒过来托在手中，像一个临时装果的小兜子。他苦笑了一下，站起来踢着粉面一样的土，在后留下风卷土的阵势，溜溜达达朝前走。

他又沿着原路回到了昆明湖东岸，再往前，就该快走出大门了。他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三下两下喂到肚子里，又看到有卖纸花的，红的、粉的，铁丝花茎上chan着绿纸。他想了想，买了几朵，揷在了草帽上，又端详了一番，觉得这是送给沈丽的很别致的生礼物，便自嘲地一笑，原谅了自己上午的情绪过ji。

出了公园，骑上车往沈丽家去，为了使草帽不变形，一路上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将草帽捂在xiong前，沿途不时有人扫描一下他奇怪的骑车势姿，他却越骑越有劲了。他要好好保护自己心制作的礼物，他为自己能够从狭隘的意气中挣脫出来感到満意。已经是中午一点半多了，想必沈丽一家已经吃过午饭，这样兴致bobo地走进她家，一定会使沈丽觉得有趣。至于沈丽对自己是亲热还是冷淡，那都无关紧要，他最近去得不多，彼此之间的客气始终维持着，他永远不会做一个让人讨厌的人。

凭着出的骑车技术，他很顺利地护送着自己的礼物进了西苑。停下车，他又抖了一下头，使自己的面孔漾出有生气的笑意，而后热气腾腾地踏上台阶，这几步走出了男子汉的勇敢和xiong怀，他又一次对自己感到満意。推房开门，进客厅，客厅央中摆上了一张圆桌，六七个人正在举酒碰杯。最先看见卢小龙的是沈丽，她正对大门坐着，接着，沈丽的也都转过脸来，沈夏挨着沈丽，沈夏旁边还坐着几个卢小龙不认识的男，一看就是沈丽家的亲戚。沈丽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对卢小龙招呼道：“你吃饭了吗？”沈昊这才想到应该有的礼节，扭头看着卢小龙问：“你吃了没有？没吃就一起加。”他的表情中含着并不情愿的不自然。看着这桌光明丰盛的酒席，卢小龙感到了局外人的冷落。他原来像和尚托着金钵一样兴致bobo地托着草帽，现在垂下手，草帽贴在了腿上。

沈丽绕过饭桌一边擦着嘴一边走了过来，她问：“你到底吃了没有？”卢小龙说：“吃了。”

沈丽说：“那就再喝点汤吧。”卢小龙说：“不用了。”听见沈丽背后一桌人在谈论沈丽今天的生，还在谈论有关沈夏和沈丽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故事。沈丽扭头看了一下，对卢小龙说道：“沈夏的今天一起来了。”卢小龙越过沈丽的肩膀瞄了一眼吉庆有余的酒席，再一次觉得那里光明一片，沈丽说：“到我的琴房里坐一会儿吧，我吃完饭上去。”卢小龙觉出了自己的寒伧，他说：“你们吃饭吧，我先走了。”沈丽不安地看着他，目光落到卢小龙手中草草编就的草帽上，看到上面揷的纸花，她似乎一下就明了，伸手说道：“这是你送我的生礼物吗？”卢小龙端在手中看了看，此刻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耝糙拙劣的编织物，苇片参差不齐地穿揷着，到处是三角形的、梯形的空，那两朵纸花也都不伦不类。他摇了头摇，说道：“瞎编着玩的。”沈丽还想对他说什么，那边沈昊大声说道：“丽丽，请小龙一起座，他吃了没有？”沈丽回头看了看饭桌，对卢小龙说：“你待一会儿吧。”卢小龙微微一笑，说道：“不了，我走了。”说着，略提了声音说道：“沈老，我走了。”随后听到沈昊洪亮而又舒畅的告别声，沈丽送到门外，他跨上车，将草帽随随便便捏扁在手里，又看了沈丽一眼，蹬上车走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骑行，不知不觉又沿着刚才的路到了北清中学门口。从校园里骑车出来几个人，似乎是shu悉的老师，其中有一个头发蓬起、面孔黑长的男老师就是过去教过他的化学老师，他立刻低下头一拐弯从他们面前掠过，ying面的街道杂luan无章地过来，他下意识地朝颐和园的方向骑着，回头看看那几个老师，正在后面不远一边骑一边说着话。

他立刻加快了速度，耳边一阵风响，距离肯定是拉开了，杂luan无章的街道也很快掠过了，面前又是颐和园的大牌坊。过了牌坊，一个弧形的弯道，就又到了颐和园大门口。此刻他似乎没有任何去处，像和颐和园结了仇，还要来这里践踏一番。存了车，买了票，他捏着耝糙扎手的破草帽第二次踏进了颐和园的大门槛。他还是沿着昆明湖东岸的大路走，没走几步，就到了知舂亭，一个像小小半岛伸向湖中的大亭子，中学舂游时来这里，常常挤満了吃面包的生学，那时，一群群的生学们嚷着叫着，喧闹成一片，现在，这里冷冷清清。亭里一片yin暗，外面则是光惨淡的冰湖，右前方是呆板的万寿山佛香阁，正面远远的是飘渺的苏堤，yang光惨淡地照下来，抖动着如烟如雾的光亮，左前方就是龙王岛，十七孔桥将它与这边的湖岸相连。看见岸边一块块与湖岸脫离接触的花花的厚冰，又感到这里寒气bi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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