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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剑1（第1页）

一

眉间尺〔2〕刚和他的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烦。他轻轻地叱了几声，最初还有些效验，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径自咬。他又不敢大声赶，怕惊醒了天做得劳乏，晚上一躺就睡着了的亲。

许多时光之后，平静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扑通一声，惊得他又睁开眼。同时听到沙沙地响，是爪子抓着瓦的声音。

“好！该死！”他想着，心里非常兴，一面就轻轻地坐起来。

他跨下chuang，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摸到钻火家伙，点上松明，向瓮里一照。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已经不多，爬不出来，只沿着瓮內壁，抓着，团团地转圈子。

“活该！”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闹得他不能安稳觉睡的便是它们，很觉得畅快。他将松明揷在土墙的小孔里，赏玩着；然而那圆睁的小眼睛，又使他发生了憎恨，伸手菗出一gen芦柴，将它直按到底去。过了一会，才放手，那老鼠也随着浮了上来，还是抓着瓮壁转圈子。只是抓劲已经没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里面，单出一点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chuan气。

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huan红鼻子的人。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鼻子，却忽然觉得它可怜了，就又用那芦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着，歇了一回力，便沿着芦爬了上来。待到他看见全，——shi的黑，大的肚子，蚯蚓随的尾巴，——便又觉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将芦柴一抖，扑通一声，老鼠又落在瓮里，他接着就用芦柴在它头上捣了几下，叫它赶快沉下去。

换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经不能动弹，不过沉浮在中间，有时还向面微微一跳。眉间尺又觉得很可怜，随即折断芦柴，好容易将它夹了出来，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丝毫不动，后来才有一点呼昅；又许多时，四只脚运动了，一翻，似乎要站起来逃走。这使眉间尺大吃一惊，不觉提起左脚，一脚踏下去。只听得吱的一声，他蹲下去仔细看时，只见口角上微有鲜，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他蹲着，呆看着，站不起来。

“尺儿，你在做什么？”他的亲已经醒来了，在chuang上问。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转去，却只答了两个字。

“是的，老鼠。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么？杀它呢，还是在救它？”

他没有回答。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洁。

“唉！”他的亲叹息说“一jiao子时〔3〕，你就是十六岁了，xing情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地，一点也不变。看来，你的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

他看见他的亲坐在灰的月影中，仿佛体都在颤动；低微的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悲哀，使他冷得骨悚然，而一转眼间，又觉得热在全中忽然腾沸。

“亲的仇？亲有什么仇呢？”他前进几步，惊急地问。

“有的。还要你去报。我早想告诉你的了；只因为你太小，没有说。现在你已经成人了，却还是那样的xing情。这教我怎么办呢？你似的xing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说罢，亲。我要改过…。”

“自然。我也只得说。你必须改过…。那么，走过来罢。”

他走过去；他的亲端坐在chuang上，在暗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闪的光芒。

“听哪！”她严肃地说“你的亲原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具，我早已都卖掉了来救了穷了，你已经看不见一点遗迹；但他是一个世上无二的铸剑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铁〔4〕，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后受孕的，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大王知道是异宝，便决计用来铸一把剑，想用它保国，用它杀敌，用它防。不幸你的亲那时偏偏了选，便将铁捧回家里来，夜夜地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神，炼成两把剑。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地腾上一道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气到天半便变成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亲用井华〔5〕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了。这样地七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大huan喜的光采，便从你亲的眼睛里四she出来；他取起剑，拂拭着，拂拭着。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他将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匣子里。

“‘你只要看这几天的景象，就明无论是谁，都知道剑已炼就的了。’他悄悄地对我说。‘一到明天，我必须去献给大王。但献剑的一天，也就是我命尽的子。怕我们从此要长别了。’

“‘你…。’我很骇异，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说的好。我只是这样地说：‘你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劳…。’

“‘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说。‘大王是向来善于猜疑，又极忍残的。这回我给他炼成了世间无二的剑，他一定要杀掉我，免得我再去给别人炼剑，来和他匹敌，或者超过他。’

“我掉泪了。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我可是早已有准备在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随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上。‘这是雄剑。’他说。‘你收着。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来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你不是孕怀已经五六个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抚养。一到成人之后，你便jiao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给我报仇！’”

“那天亲回来了没有呢？”眉间尺赶紧问。

“没有回来！”她冷静地说。“我四处打听，也杳无消息。后来听得人说，第一个用来饲你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亲。还怕他鬼魂作怪，将他的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

眉间尺忽然全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发上都仿佛闪出火星来。他的双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他的亲站起了，揭去chuang头的木板，下chuang点了松明，到门背后取过一把锄，jiao给眉间尺道：“掘下去！”

眉间尺心跳着，但很沉静的一锄一锄轻轻地掘下去。掘出来的都是土，约到五尺多深，土有些不同了，随乎是烂掉的材木。

“看罢！要小心！”他的亲说。

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他看清了剑靶，捏着，提了出来。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随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宇內。那剑便溶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眉间尺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不见得怎样锋利，剑口反而有些圆浑，正如一片韭叶。

“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xing情，用这剑报仇去！”他的亲说。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xing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但愿如此。你穿了青，背上这剑，剑一，谁也看不分明的。服我已经做在这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罢。不要记念我！”她向chuang后的破箱一指，说。

眉间尺取出新，试去一穿，长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叠好，裹了剑，放在枕边，沉静地躺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xing情；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倒头便睡，清晨醒来，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但他醒着。他翻来复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亲的失望的轻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的ji2鸣；他知道已jiao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

二

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背着青剑，迈开大步，径奔城中的时候，东方还没有出yang光。杉树林的每一片叶尖，都挂着珠，其中隐蔵着夜气。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一头，珠里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幻成晓了。远望前面，便依稀看见灰黑的城墙和雉堞〔6〕。

和挑葱卖菜的一同混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男人们一排一排的呆站着；人们也时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们大半也肿着眼眶；蓬着头；的脸，连脂粉也不及涂抹。

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他们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这巨变的。

他径自向前走；一个孩子然跑过来，几乎碰着他背上的剑尖，使他吓出了一汗。转出北方，离王宮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都伸着脖子。人丛中还有人和孩子哭嚷的声音。他怕那看不见的雄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却又在背后拥上来。他只得宛转地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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